2016-6《十月》·中篇小说(选读2)|王威廉:归息
王威廉,“80后”文学代表作家之一,中山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出版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等。
归息 王威廉 三个月后的一天中午,管苧跟我正吃着饭(我们早已不在办公室吃外卖了,而是一起去饭店吃饭,享受二人世界),她忽然若无其事地说:“这个周末没事吧?带你去我家,见我爸。” 我迟疑了,短暂地沉默着。 这回她愣了,有些不安,说:“我们的关系不是很稳固了吗?你还在犹豫什么?” “当然,这还用说,”我略显尴尬地笑笑,“我……我只是还有点没准备好,说句老实话,我有点儿怕你爸。” “为什么呀?”她用纸巾捂着嘴巴,大笑了起来。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是很好笑的。 “他是那么著名的一个大学者,我去见他,哪里来的底气嘛!” “你又不是去考研究生,你怕什么!再说,他非常和蔼的,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压力。” “可是,如果这个人居然想做他的女婿,恐怕他就和蔼不起来了吧?” “别贫嘴了,到时放轻松一些,跟他聊聊你的工作,你的想法,就像你平时跟我聊天一样。”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抚摸着。 “只好如此了。”我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拉到我的面前,轻轻吻了吻。 其实,我刚刚和管苧接吻的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我有了女朋友,并详细介绍了管苧的情况。母亲听到管苧这么优秀,一直笑,让我抽时间尽快把管苧带回家,给她好好看看。我知道,母亲现在最关心我的,就是娶媳妇、生孩子这两件事,典型的中国家长。父亲得知管苧是“名门闺秀”,居然抢过话筒,让我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这些细节,我从没跟管苧透露过,父母的迫切,让我有种羞愧感。而且,我似乎还做不到理直气壮地邀请她去见我的父母,难道我的自卑还在折磨着我吗?还是我对她疑虑未消?抑或是担心两个家庭之间的差异?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未知的情绪?我说不清,也从未试图去厘清。面对管苧,我经常会忘记其他的一切背景。现在,没想到,管苧率先提出要带我去见她的父亲,我不免再次焦虑起来,我不仅仅是怕他的父亲,更是怕这些内心中晦暗不明的区域。 但我心里还是感激管苧的,有种感情步入新阶段的暗喜。 周五下午,我提了一大篮水果,还有一箱牛奶,叫了辆出租车,跟管苧回她家。路上,我心里百感交集,记得好久以前,我曾和大学时代的女友去她家,我什么都不懂,竟然空着手就去了,当时的女友也不以为意,可她家里对我没什么好印象,不知道和我空着手上门有没有关系。(我跟自己开个黑色玩笑)其实,主要原因是她父母都是官员,希望我毕业后也能够考公务员从政,可我竟然进了报社,让他们大失所望。因此,每当女友和我闹矛盾的时候,她的父母直接劝她离开我。三番五次之后,我们果真分开了。 想起往事,我不免有些伤感,我伸手摸了摸管苧的膝盖,那儿的坚硬让我平静。管苧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情,故意斜眼瞅瞅我拿的东西,调侃道:“你这是去看病人呀。”我羞得脸红了,说:“那你也不给我一些提示,去看长辈不都拿些实惠的东西吗?”管苧说:“逗你玩呢,你这样显得蛮朴实的,我爸会喜欢朴实的人。”午后的夕阳照进车内,升腾起一股燥热,她伸出双手,将肩头的头发捋到了耳后。那粒顽皮的红痣露了出来。我每次看见这粒红痣,都会想起那个清晰的梦,从而反复确证我和管苧的感情是命中注定的。 这种宿命的想法,让我的焦虑缓解了好多。 管苧的家在市区一个紧邻江边的高档小区里,楼与楼的间隔很宽阔,到处都是嫩绿的草坪,自动洒水器喷出的水雾在阳光下形成了小小的彩虹,并把那种植物腥甜的气息送进我的鼻腔。路边长满了不同种类的参天大树,红色木棉花正开得灿烂,树枝上还栖息着不知名的褐色小鸟,叫声婉转动人。我作为记者对这座城市也堪称了解,但居然从未来过这么好的小区。我的心情愈加复杂:我在这座城市奋斗了快二十年,前年才勉强在城郊买了一间八十平方米的房子,每月还在供着不菲的房贷,顺利的话,预计在我五十五岁那年能够还清房贷,成为一个无债一身轻的自由人。但是,管苧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她不是衣食无忧,而是锦衣玉食,我们之间可以克服这些因素,美好地生活在一起吗? 这三个月来,我倒是没有觉出和管苧有多大的差异,赶时间的时候就吃碗街边的拉面、汤粉,甚至啃几口包子,她从没有抱怨过什么,还很开心的样子。她的衣服和提包都很漂亮,但我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她巧妙地隐藏着这些普通女孩子喜欢显摆的细节。她很谦和,很低调,我觉得这种谦和、低调和她的优雅一样,也是她修养的一部分。我对此是暗暗欣赏的。不过,婚姻毕竟不同,不是偶尔的表演做戏,而是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琐碎生活,大家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方式都会在婚姻这个战场上进行各种形态的交锋。如果双方差异过大,战役一定会不断升级,成为鱼死网破的惨烈决战。 “我家搬来这个小区,也就十来年的光景,”管苧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说,“那时候房价很便宜,各个单位只要有能力,都会给员工分房的。我爸任职的虽然只是一家杂志社,但级别挺高,按他的工龄和级别,再补上一笔钱,就有了这里的房子。” “对房奴来说,那真是个好时代,”我开玩笑道,“咱们《文化周报》啥时能给员工分房子啊?咱俩要求也不高,两个人给分一套就行。” “哈,你想得美!”管苧在我背上捶了一拳,“不过说真的,你知道吗,十五年前,咱们《文化周报》的效益相当不错,那会儿的员工都分到了房子。” “那我还真不知道,看来纸媒也有过非常辉煌的时候。”我在不工作的时候,其实和单位的关系是比较疏离的。 “当然,网络出现以前,纸媒那是绝对的王者。” “的确是的,”我问管苧道,“那你怀念那样的时代吗?” “不,”管苧说,“我觉得虽然网络对我的饭碗构成了威胁,但对我的生活方便了太多。” “你真是历史的公正判断者。”我半开玩笑道。 “你才知道吗?”她笑道。 “你总是让我惊喜。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爸也是个官员?”我迂回了一大圈,还是抑制不住地问道。那份敏感,似乎必须要得到回应。 “在某些场合下是吧,比如在和官员交往的一些场合,对方也把他当官员。”她说,“不过你放心吧,他身上没什么官气,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一介学人’。” “哦,就跟咱们总编一样,跟我们在一起是媒体人,跟外边单位交流的时候,他就是官员了。” “是的,一样的情形。” 七号楼801房到了,管苧按响了门铃,我听见里面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来了,来了。”随着一阵拖鞋的踢踏声,门开了,一颗花白的脑袋露了出来,还有一双隐藏在老花镜后的眼睛,管苧还没来得及说话,我便赶紧叫了声:“伯父好!”老者慈祥地笑着,他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然后,侧过身子,说:“都快进来吧!我都做好饭了,尝尝我的手艺。” “爸,你辛苦啦。”管苧说着带我进门,放下礼品,换鞋,我直起身子,才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了管伯父。 他和照片上的不大一样,照片上的他指点江山,神采奕奕,看上去正值壮年,和这个时代的成功者有着类似的形象。而生活中的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头发凌乱,皱纹丛生,瘦弱的身子让睡衣显得宽大。他一定是思想过度了。我对他少了一份畏怯,多了一份敬重。其实,自从我知道管苧有个学者父亲,我便找到他的书,开始偷偷研究他。原来,他是一份很有影响力的理论刊物的主编,这份刊物在我读研究生写论文的时候,还多次引用。我又找来他的文章细读,惊觉很有深度,又没有学报论文的八股气,的确做到了深入浅出,怪不得影响力很大。我之前是读过他文章的,只是没有记住作者。 “小曹,快坐,别客气,到这里就跟到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管伯父说着,端了杯茶给我,还拿出烟来,问我抽不抽。我说我已经戒了很久了,他笑着说:“戒了好,我也想戒,可写文章的时候不抽根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特别理解,我以前也喜欢写稿子的时候吸烟,可我有一天,忽然对焦油过敏,一吸烟口腔溃疡就犯了。”我抿了口茶。 “那没办法了。”他遗憾地说。 “是的,不过您少抽点,毕竟对身体不好。”我感到他对我的好感多了点儿,脸色也愈加温和了。 “我写一篇三千字的文章,一般就吸三根,开始、中间和收尾,第一根是寻找和进入,第二根是助兴和推进,第三根是庆祝和享受。”他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浑厚,富有磁性,谈论这种生活琐事也趣味盎然,有很强的概括力和感染力。 “我爸克制力很强,不写文章绝不抽烟。”去厨房巡视了一圈的管苧,满面微笑地走了出来,“咱们吃饭吧,没想到我爸做了六个菜呢!” “我都是瞎做,我说今天咱们去外边吃,苧苧非要在家吃,难为我这个老家伙。”管伯父摘下眼镜,从沙发上起身,招呼我吃饭。看他的样子,我一点也想象不出他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 我洗完手,来到厨房,看到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个菜,红绿搭配,食欲顿生,还有一瓶刚刚打开的干红,确实有宾至如归之感。我坐定后,发现桌上放了四个酒杯,难道还有别的客人?疑惑之际,管苧轻声对我说:“我妈走后,我爸为了我才学会做饭的,只要是他做饭,一定要小酌两杯,他经常会多放一个酒杯,在心里和我妈聊聊天。”我有些感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望着管伯父微笑了下,管伯父消瘦的脸上满是皱纹,有一些皱纹微弱地颤抖着,那应该算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微笑吧。他似乎没有听见管苧对我说的话,或者,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你不用担心我爸,”管苧说,“他很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这样的时刻一年也没几次,因为他平时在外应酬,几乎是不喝酒的。”说完,她看着自己敬爱的父亲笑了起来。 “小曹,来,我们喝一杯。” 我还没来得及吃口菜,管伯父已经举起了酒杯。我赶紧站起来,跟他碰杯,而后一饮而尽。管苧举起杯子,佯装生气地说:“爸,你偏心得也太快了吧,居然第一杯也不带上我?”管伯父笑眯眯的,也不说话,端起酒杯,我们三个人一起又喝了杯。我看到管伯父的脸上有了粉红的血色,整个人的身体也似乎松弛了一些,我意识到他淤积在体内的疲惫比我之前第一眼感受到的,还要沉重得多。 “伯父,我再敬您一杯。”我端起酒杯,尚未放到唇边,他已经毫不犹豫地仰头喝干了。 “你们控制下节奏,还没吃菜很容易喝醉的。”管苧说着拿起筷子,先给我夹菜,再给他父亲夹,恍然间,我觉得我们已经结婚多年,拥有一个特别温馨和谐的家庭。 “酒过三巡嘛,现在好好吃菜!”管伯父也招呼我,他的声音似乎大了些。 我吃了一口他做的菜,味道极为可口浓郁,所用的酱料远非一般家庭厨房所能具备,像是饭店做的,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去饭店打包回来的。 “好吃吧?”管苧问我,不等我回答,她就说:“我爸做什么都有一股追求完美的精神,他当初为了给我做饭,竟然会去饭店里拜师,跟大厨学手艺,这种事情,一般的学究恐怕是做不出来的。” “确实好吃的,我没想到伯父会有这样的手艺,还以为是从饭店打包的。”我实话实说了。 他们都笑了起来。管伯父笑得尤其厉害,差点呛到了。 “谢谢,你这句话,是真实的赞美。”管伯父用纸巾擦了擦嘴唇,笑说,“别人夸我厨艺好,比夸我文章好,更能让我开心。” “为什么呢?文章不是您安身立命的所在吗?”我不解。 “是的,既然关乎自己的安身立命,那么别人夸或不夸,哪怕辱骂,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能因为别人说你写得不好,你就放弃了思考和言说。其实,你仔细想,别人夸你写得好,反而很可能让你忽略你身上存在的问题,盲目地狂奔下去,等到了我这个年龄的时候,就无药可救啦!” 他最后一句话像是自嘲的玩笑,但他没有笑,只是端过酒杯来,自己默默喝了下去。也许是为了消除沉重的氛围,他把话题又拉回到做饭上面: “做饭让我开心,我想不到比做饭更能代表生活本身的了。思想久了,往往会让我们远离生活,而做饭相当于活着本身。做饭首先是为了生存,但进食本质上是很野蛮的,所以我们把它艺术化,由此,欲望与艺术有了完美结合。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说,我做饭故我在。” 笑声重新回到餐桌,管伯父的学者幽默处处闪耀智慧,又没有丝毫卖弄的成分,他似乎将思想融进了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每个不经意的瞬间都与他强大的内心世界相关联。内部的一个微小颤抖,都会是外部的一声和弦。 “小曹,你会做饭吗?”管伯父不经意地问我。 我暗暗紧张,他刚才将做饭提升到了那样的高度,而我似乎对做饭没有什么热情,我只好坦白道:“只会做几个家常菜,实际上也很少做,因为一个人生活的缘故吧。” “我猜你们谈恋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他抬眼快速扫了我一下,“还说是一个人生活?” “我……我是说以前,自从和管苧交往以来,我们工作忙,一起做饭的机会其实也是不多的。”我的脸肯定涨红了,这会儿才感到了拜见未来岳父的压力。 “管苧在家是很少做饭的,只要我说累了,她马上就说我们去饭店吃,”管伯父望着管苧,笑了笑,是那种父亲对女儿的自然又深沉的表达,“现在有了各种各样的手机软件之后,她更懒了,在家的时候连门都懒得出,在小屏幕上就点餐了。” “爸,现在年轻人都这样,生活方式改变了,你要接受这点呀,这种方便是好事。”管苧夹起一块鱼,小心翼翼地剔除鱼刺后,放到了父亲的碗里。 “当然是好事,但是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只有你们亲自下厨,才会懂得生活意味着什么。其实还不止如此,我不是危言耸听,我想对你们认真地说,除了健康问题,天天吃外卖,实际上你们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开了,你们更加陷入到了自己的小圈子里,似乎万事万物都可以安排和归结到你们的小逻辑里边,这是非常虚妄的事情。因此,这种表面的方便,仔细想想,反而是束缚,像是一座名叫‘自由’的监牢。你们是在坐自己设置的牢,知道吗?” “爸,你怎么说得这么严重?”管苧低下头,轻声说。 我也低头吃饭,不敢说话,我发现面前这个老头令我琢磨不透,他的慈祥背后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像是崭新的砂纸一样,只要亮出来,就会打磨得你浑身疼痛。但这种痛,是来自对世界黑暗的顿悟,就像他的话,费解却锋利,将刀刃准确指向目标,你顺着刀尖看到了幕布被划开后的缝隙,然后你感到触目惊心,不敢再看,只想赶紧闭上眼睛。 “好了,我不说这些刺耳的话了,我们好好吃饭,”管伯父举起杯子,向我示意,“不断地质疑、思考,又不断地碰壁、痛苦,这已经成了我的职业病了,小曹你别介意,我看过你的文章,是很有想法的,我知道你会理解这种状态和痛苦的,因此我今天才多嘴了,来来来,我们再喝一杯!”还没等我回应(我很想告诉他,他的话刺痛了我),他的喉结迅速窜动了几下,一杯酒又消失不见了。 我赶紧陪着喝下,食道里一阵暖流,冲开了我全身的毛孔,我觉得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老人感染了,也许是酒精的感染,无论如何,我敢抬起头,认真望着他眼皮松垂的眼睛,对他说:“伯父,您说得很对,我们是在陷入一种危机当中,一种我们自己从未觉察到的文化危机。”我还想再说点什么,被管苧制止了,她担心地拉了拉我的衣袖说: “咱们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吃完饭,然后再去客厅喝着茶聊天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着,将剩余不多的酒匀着倒进三人的酒杯,然后诚恳地说,“伯父,您比我之前想的还值得我尊敬,请您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管苧的。” “我相信你,你能理解管苧,能理解我们这个家庭,这点很重要,这会让你们的爱情也变得重要起来。”他盯着我和管苧静静地看了十秒钟说: “你们定个好日子,把婚结了吧。” 第一次见面,他竟然就把结婚这个字眼说出了口,有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我不知所措,但同时,那种宿命般的感受,让我又觉得顺理成章。我多喜欢这样的父亲呀,第一次见面就毫不保留地把情感世界向我敞开了,我感到了一种被接纳的幸福。 “衷心祝福你们!” 管伯父站了起来,左手端起那杯伯母的酒,右手端起自己的酒。我们也赶紧站了起来,四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如琴键上飞跃的和弦。我看到管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脸上却挂着微笑。 婚礼很简单,却很隆重。所谓隆重不是指场面的奢华,而是说,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么多的文化界名人。平时只读他们的文章,现在他们一个个站在你的面前,你会有一种虚实相生的眩晕感。可以说,这是一种文化的奢华吧。当然,这一切的中心是管苧,她是最奢华的,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奢华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真的如同女神,我看着她,时而为自己感到羞惭,时而为自己感到骄傲。但我们近距离站在一起,她的眼神又让我变得平静。 我的父母也来了,他们一脸欣慰,跟管伯父坐在一起。我的父亲前几天悄悄告诉我,其实他一直在读我所在的《文化周报》,爱看我写的文章。“你真以为我不读你写的东西吗?即便我认为记者不再是个好职业,也不妨碍我去探究你在想些什么。”我的父亲并没有说这样的话,但我从他的神情中,分明听见了这样的话。我跟管苧聊起我父亲在偷看《文化周报》,管苧说: “所以,我们对父辈永远也不能说了解了,他们比我们复杂得多。” “我们到那个年龄,也会那么复杂吗?” “有可能。” “复杂好吗?” “无所谓好不好,没办法的事情。” 我们在准备婚礼的短暂间歇,居然还在讨论这样的话题。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跟别人一样愉悦的。我们一起选礼服,选首饰,尤其是选钻戒。管苧开心极了,我从未见她这么高兴过,我跟她开玩笑:“仙女,你平时的矜持呢?”“讨厌!你赶快去写请柬吧!”最繁重的任务落在了我头上。 中国的婚礼,是两个家庭的重组。我得改口称管伯父为父亲了,我端着茶,走到他的面前,把茶杯递到他的手里。 “爸,请喝茶。”一句象征意味浓重的话。 我的岳父点点头,严肃认真地喝下了那杯茶,像是跟我第一次饮酒似的,迅速干脆,一滴也不剩。干渴的人。我看着他的眼睛,瞳仁里闪着智慧的光泽,再看他肌肤的血色,忽然发现他其实很年轻的。尤其今天,他穿着笔挺的正装,头发染得油黑,梳得一丝不苟,成功的中年人士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以前背地里叫他“老头”,的确是轻慢了他。但他丝毫没有成功人士的扬扬自得感,他沉稳地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值得信赖的父辈魅力。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气场盖过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今天也容光焕发,但他终究只有官员的威严,少了一份儒雅。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爱他们。我想,此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含义。 在婚礼的前一天,我又做梦了。我梦见了一座亭子,空无一人,只有风不断从四周涌来,让亭子有一种寂寥的气息。我想走进那座亭子,可走到近前的时候,却停住了脚步。我抬眼四望,全是空旷的白色,没有任何别的事物,也没有任何别的色彩,亭子是唯一的事物,亭子内部仿佛是这一切虚无的核心。我不敢走进那核心,仿佛那核心的位置需要我做些什么,我却不堪重负。尽管,这是一种虚妄的重负。我站在原地,进退不能,感到了慌张。然后,我醒来了,倒没有觉得特别恐怖。但还是有一种阴冷的感觉,继续从刚才梦境中散发出来。我下床,喝了一杯热水,舒服多了。外边起风了,窗帘被吹得像船帆:窗内站着一个无助的水手,窗外是茫茫夜海。我钻进船帆内部,看到了幽暗的天空。天空之下,对面楼还有一间房亮着灯。那灯让我深感温暖。我关好窗户,回到床上,再次沉沉睡去。 这个梦,跟那个关于我和管苧的梦一样,让我无法理解。我没有和管苧说起这个梦,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我不想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解读这个梦,因为,这个梦的基调很显然是萧索的。 婚礼是管苧策划的,别出心裁,是在书店里。她的好友经营着全市最时尚的一家书店,那家书店与其说卖书,不如说卖书的气息。巨大的空间被各式各样的书架切割成不同的小空间,小空间里分布着咖啡座、服装店、精品店以及各种专卖店等等,像手表、手机和电脑,这里都能找到。顾客在这儿消费,可以积分,然后根据积分去选取相应价位的书籍。也就是说,书籍成了附送品。其中一个最大的空间,平时是用来做讲座、交流活动的,现在,成了我们的婚礼现场。 岳父在婚礼致辞中说,祝愿我们的爱情像书籍和文化一样,跨越时间和空间,永远流传下去。我喜欢这个祝愿,它在我心底卷起了一阵战栗,我赶紧看了眼管苧,她的眼睛里蓄着泪水,像是雾中的银河,也回望着我。无端端地,我想起了一句诗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情景很像,可我忽然想到那是别离的。我摇摇脑袋,要摆脱它。 这个婚礼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我后来才知道,这场婚礼不仅免费使用了书店的空间,而且还得到了书店的赞助,也就是说,我们的婚礼我们一分钱都没花。书店深谙经营之道,对这次婚礼的大肆报道,让其获得了难以估量的广告效益。我对此深感羞愧,管苧却比较淡然,她说:“为书店做广告有什么羞耻的?又不是给什么肾宝做广告。”她说完,大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算是被她说服了。管苧说:“但你不要告诉我爸,他是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赞助的。”我说:“还是老人家风骨更硬。”管苧说:“这不是风骨问题,是心态问题,我们得让知识有生存下去的途径啊。”我第一次意识到,虽然管苧无限崇拜她的父亲,但她不是盲从他的父亲,而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她的想法,无论我是否认同,我都替她的独立思想感到骄傲。 近乎完美的婚礼,却有一个细节让我暗自揪心。 管伯父在最后的感谢发言中,提到了他一位老友的名字:李文辉。他说这位挚友如果还活着,看到管苧结婚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我知道李文辉,他曾是省社科院的著名学者,也是副院长,省里好几个影响力非常大的人文项目都是他主持的。五年前,传来他扑朔迷离的死讯,我还负责报道过。他的尸体居然是在市郊的云山河谷里发现的,当时不知道是被谋杀的,还是不小心失足跌落的意外事故,一时众说纷纭。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有人说他是自杀身亡的。这超乎了所有人的判断,都说李文辉是一个特别温和的人,事业那么顺遂,那么成功,再加上为人清廉,政治清白,有什么必要自杀呢?但据“知情人”在网络上发布内部消息,说是从李文辉的身上找出了一封遗书,可知自杀无可争议。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赶赴李文辉的家,希望得到点线索。但大门紧闭,敲门不应。我看到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间或有人影晃动。我喜欢李文辉的文章,包括他的一些杂文,都很有味道,因此,为了某种纪念,我决定坚持守候。半夜时分,我的坚持终于得到了一点回应,一位五十岁的女士(猜测应该是李的夫人,我看不清她的脸)打开门缝,对我抛出一句话:“你就报道说,是因为忧郁症自杀的吧,唉,快回家去,太晚了!”话音刚落,门就关上了。我赶回家,连夜写了相关报道,说明了自杀原因,引发了一轮网络热议,城市病、亚健康与当代人的早衰等等话题,都在讨论之列。我无暇顾及这些后续情况。(我只是以私人身份,参加了李文辉的追悼会,我看到他的同事和朋友们对他的溢美之词,感到有些不适,尤其是他们将李文辉的自杀归结为纯粹的生理原因,更是让我感到无奈。而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是个记者罢了。我本想继续追踪此次事件的始末,但我们总编安排我去跟进另外一宗大学教授的剽窃案,而那所学校,正是我的母校。我深感揪心)但我心底一直惦记着那位女士的语气,柔到了痛彻,痛到了沙哑,似乎给出的是一个无奈的答案,但是,真相可能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了,成为这个世界的又一个秘密。那巨大的不可索解的黑暗又多了一丝阴影。我买了一束花,悄悄放在李文辉家门口,希望那位女士能够捧在手里,有一小会儿的好心情便足够了。 我不知道李文辉是岳父的挚友,因此,在婚礼上忽然听到岳父提到他的名字,我的心脏像被电焊的弧光划过,倏然疼痛。好在,那样热烈的氛围,没有其他人会在意这个细节。这个世界上尚记得李文辉的人应该已经不多了,即便他生前是那么知名。李文辉的名字就像短暂的眨眼,我们的眼前只黑了一瞬,这种遗忘的本能甚至可以让我们无从察觉。大家为岳父的精彩讲话鼓掌,为我和管苧的爱情鼓掌,为世界上美好的事物鼓掌。我多么愿意欢庆的此刻能够被放大到无限久远,让时间也难以走出;或者,哪怕退一步,让这一刻能够被完好保存,可以不断进入。——我说的自然不是录像,婚礼的现场一直有录像,但多年以后再看这场录像,一定已经模糊了当时的心情,却会加上之后的心情,那么,眼下的这一刻便变质了,失去了它存在的特质。